追忆藤野先生 顾叹著
# 追忆藤野先生/顾叹
稷下城也无非是这样。 城南的百草园是妫家丹堂所有,规模庞大,圈了一整座的二阶灵山。烈炎花烂漫的时节,望去如同绯红的轻云,但花下也缺不了一群群「心慕教化」的异教留学生,有肤色黝黑的外海散修,有神色张扬的外道弟子,更多的是来自一些根本没听过的小宗小派的修士。 虽是天南海北,此刻却都是一水的儒修打扮。宽袍博带,头顶上还扎着材质不同的各式发簪,宛如有些剑修宗门流行的剑丸。 也有的褪下一侧肩膀的儒袍,露出里面的金丝软甲,举手抬足卖相十足,据说这是大周书院内有些执法修士的流行穿着。实在标致极了。 大部分留学生要不是附近明阳、齐云等名门大派的世家子弟,到稷下城游学几年只是他们接任家族世袭职位的标准流程,要不就是外海、白山有些土豪家族的家生子,如果能在这里结交些大宗门的师长、同窗,最好再搞定一个学长学妹,跟那几个大姓结成亲家,叔父长辈们搏命打拼的身家基业就把稳多了。 我的情况特殊,楚秦既不是名门,也不够土豪。掌门虽给了足够的灵石,但也没说让我什么时候回去,或者将来有什么安排。一头雾水,就不免有些怨怼,我就有点故意地没选择稷下城最有名的孟氏、孔氏、荀氏那几家学宫,而是到较僻静的城西,客卿姚青家的姚氏学宫入了学。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。冰雪宫的二阶冷凝香运往白山南,要用三阶的灵木匣子封装,送进那几家剑派宗门里,对方即使是金丹修士都算是个不小的人情;御兽门里喂养驼兽飞禽的猪鱼,偶尔在凡俗民间发现一条甚至会被视为「祥瑞」——我在城西也颇受了这样的待遇。城西是城中散修聚居的几个坊市,稷下城里的低阶散修多依靠城中广汇阁、多宝阁和妫家的产业商铺讨生活,有些甚至从没出过城,自然对我这传说中的「外海凶人」「白山土鳖」充满了好奇。我也配合演出,时不时作饱经沧桑状,给他们一点人生经验。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,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。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,八字须,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玉质阵盘。将阵盘随手放在教案上,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,向学生介绍自己道: “我就是叫作严九郎的,字藤野。”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。他接着便讲述「符阵一道」在此界发达的历史,那些大大小小的阵盘,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典型作品。有几块是石质的,还有几块器符城鼎盛时期流传出来的铁铸阵盘,稷下的符阵研究倒也不拘一格,并不轻视其他宗派传承。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,在校已经一年,掌故颇为熟悉的了。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先生的历史。这藤野先生,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,有时竟会穿凡俗儒生的棉布衣裳!有一回去学宫藏经阁,竟被值守修士疑心他是不懂规矩的散修,差点被一脚踹出门。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,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踩着毫无法纹的黑布鞋。 过了一个月,他使执事来叫我了。到得他的洞府,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——他其时正在研究邪修符阵,这在学宫内还引发了不小的议论。 “我的讲义,你能抄下来么?”他问。 “可以抄一点。” “拿来我看!”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,他收下了,第二三天便还我,并且说,此后每个月要送给他看一回。我拿下来打开看时,很吃了一惊,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。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,都用朱笔添改过了,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,连文法的错误,也都一一订正。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:「符文基础」、「符文与法纹」、「初级法阵」。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,有时也很任性。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洞府里去,翻出我那讲义上的四阶引灵法阵,指着,向我和蔼的说道: “你看,你将这条法纹移了一点位置了。自然,这样一移,的确比较的好看些,然而法纹绘制不是丹青雅事。现在我给你改好了,以后你要按照这样画。” 但是我还不服气,口头答应着,心里却想道:“我楚秦山门才三阶,哪里用得上四阶引灵啊”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,我便在城里四处闲逛了一整个夏天,秋初再回学宫,成绩早已发表了,同学一百余人之中,我在中间,不过是没有落第。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,是「符纸炼制」和「大范围灵植法阵」。 开学后大概一个月,他又叫我去了,很高兴地用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: “我因为听说白山人都很看重争斗类术法,所以有些担心,怕你不愿意学习这些不打架的东西。现在总算放心了,没有这回事。”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。他听说白山何欢宗有一种合欢绮罗帐,是将法纹刺绣在纱帐上,十分好奇,所以问我能不能搞到一个,还叹息道,“总要看一看才知道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 我在稷下城就这样待了下来,偶尔有朋友路过带来一点家里的消息,说掌门亲自出马,把门中争权的几方赶到天引山开矿,过了几年,又说南宫又放了出来,彻底收伏了初始各家。渐渐地我也不再关心那些事,开始试着习惯法阵、符文和学宫的生活。 直到有一天,掌门托黑手送来密信,十万火急。 我便去寻藤野先生,告诉他我将离开学宫。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,似乎想说话,但竟没有说。 “我家山门缺乏积淀,正好需要法阵、符文这些基础道法,先生教我的东西很有帮助,我不会放弃的” 其实我知道回去白山哪里还有时间、精力和环境继续这些,因为看他有些凄然,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。 “我知道的,白山局势要乱了,这些功课恐怕对你没什么帮助”,他叹息说。 将走的前几天,他叫我到他洞府去,交给我一支玉质上佳的空白玉珏,叮嘱我不要荒废了法阵之道,并且时时传讯告诉他此后的状况。 离开学宫后,十几年枯坐学宫的闲适日子一下子就没了。忙龙家杀人、忙外海结丹、忙连水之战、忙门盟之争……又因为状况也无聊,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,便连信也怕敢写了。经过的年月一多,话更无从说起,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,却又难以下笔,这样的一直到现在,竟没有寄过一封信。从他那一面看起来,是一去之后,杳无消息了。 但不知怎地,我总还时时记起他,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,他是最使我感激,给我鼓励的一个。有时我常常想: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,不倦的教诲,小而言之,是为白山,就是希望白山这杀伐之地也能有人喜爱这一门「无甚用处」的学问;大而言之,是为符阵之道,就是希望这既不能增加修为又不利争斗的「小道」能多一份传承。他的性格,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,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。 他所改正的讲义,我曾经订成三厚本,收藏在外海老家,作为永久的纪念。外海魔灾爆发前,我安排柳光把留在老家的这些东西送回楚秦,不幸连同走镖的修士一起失踪,想来是毁于魔潮了。只有他送我的那一块空白玉珏一直随身带着,每当修心疲惫时,我就拿出玉珏,莹白的毫光中彷佛能瞥见他黑瘦的面貌,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