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风的森林
第一章 我今年一百三十七岁。现在,我正坐在乙木御风梭的船舱里。这架硕大无比的飞梭正穿过厚厚的乌云层往下俯冲,准备降落在海楚。十一月冷冽的雨湮得大地一片雾蒙蒙的。穿着齐云袍的修士、整齐划一的齐云建筑上竖着的旗,这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像是风物画里阴郁的背景。唉!又来到这里了。 这时,飞梭顺利着地,灵力限制灯号也跟着熄灭,外面轻轻地传来外海风格音乐来。正是铁风名曲“铁风的森林”,倒不知是由谁演奏的。一如往昔,这旋律仍旧撩动着我的情绪。不!远比过去更激烈地撩动着我、摇撼着我。为了不叫头脑为之迸裂,我弓着身子,两手掩面,就这么一动不动。不久,一位女修士走了过来,用齐云口音问我是不是不舒服,我答说不打紧,只是有点头晕而已。 “真的不要紧吗?” “不要紧,谢谢你!”我说道。这时,抬起头,我仰望飘浮在外海上空的乌云,一边思索着过去的大半辈子里,自己曾经失落了的。思索那些失落了的岁月,死去或离开了的人们,以及烟消云散了的思念。 在飞梭完全静止下来后,我始终是待在那片岛屿上的。我嗅着海腥、聆听鸟鸣,用肌肤感受着风。那是在我就要满一百二十岁的时候,外海魔灾前夕。 就算在十八年后的今天,那片群岛风光也仍旧历历在目。绵延数日的细雨冲走了地表上堆积的尘土,露出一股浓重的暗红铁色,而十月的风则撩得芒草左右摇曳,窄窄长长的云又冻僵了似的紧偎着深邃的天空。天空高踞顶上,只消定睛凝视一会,你便会感到两眼发痛。风吹过铁风森林,轻拂着她的发,然后往杂树林那头遁去。树叶沙沙作响,远处几声狗吠。那声音听来有些模糊,仿佛你正立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般。除此以外,再没有别的声响。不管是什么声响都无法进入我们的耳里。再没有人会和我们错身而过,只看到两只【铁风鸥】振翅飞起,带来一阵海的气息。一边踱着步,赵芷便一边跟我聊起那口井来了。 记忆这玩意儿真是不可思议。当时我是一点儿也不去留意那风景。当时我并不觉得它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,也绝没料到在十八年后,我可能将那一草一木记得这么清楚。老实说,那时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么风景。我只关心我自己,关心走在我身旁的这个美人,关心我和她之间的关系,然后再回头来关心自己。当时正是这样一个时代。再说,我那时又在铁风群岛经营楚秦小店,那时的生意谈得也着实辛苦。我根本就没有气力再去留意周遭的风景。 然而,现在率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,却是那一片铁的风光。【风磨铁】味、挟着锈的海水、赤色的山的线、海鸥鸣声,率先浮现的正是这些,清清楚楚地。也因为实在太清楚了,让人觉得仿佛只要一伸手,便能用手指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。但铁岛上不见人影。一个人也没有。没有赵芷,也没有我。我不知道我们究竟上哪儿去了。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呢?曾经那么在意的,还看她、我、我的世界,究竟都上哪儿去了?对了,我现在甚至无法立即记忆起赵芷的脸来,我能想到的,就是一幕不见人影的背景而已。 当然,只要肯花时间我还是可以忆起她的脸。小小的冰冷的手、一头触感柔顺光滑的长发、软而圆的耳垂、耳垂下方一颗小小的痣、冬天里常穿的那件鲨鱼皮外套、老爱凝视对方的双眼发问的怪癖、有事没事便发颤的嗓音(就像是站在刮着强风的山坡上说话一样),把这些印象统统集合起来的话,她的脸便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。最先显现出的是她的侧脸。这大约是因为我和赵芷总是并肩走在一块的关系罢。所以先让我忆起的常是她的侧脸。然后,她会转向我这边,轻轻地笑着,微微地歪着头开始说话,一边凝视着我的眼睛。仿佛要在清澈的泉底寻找一晃而过的小鱼似的。 那时候,她究竟都聊了些什么? 对了,她聊起一口野井。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一口井,或许那只是存在她脑海中的一个形象的记号而已——如同那段晦暗的日子里,她在脑海中编织出的许多事物一般。然而,自从芷儿提过之后,我每想起外海的风景,便会跟着想起那口井来。我虽不曾亲眼目睹过,但在我脑中它却和那片风景紧密地烙在一块儿,是不可分割的。我甚至能够详细地描出那口井的模样。它就位在外海某地。蔓草巧妙地遮住了这个在地表上横开的黑洞。四周围既没有栅栏,也没有幻阵。只有这个洞大大地张着口,残留着魔气,还有些许硫磺味,而且到处都是割裂崩塌的痕迹。横过身子去窥探那洞,你却看不到什么。我只知道它反正是又恐怖又深邃,深到你无法想像的地步。而其中却只充塞着黑暗——混杂了这世界所有黑暗的一种浓稠的黑暗。 “是真的——真的很深唷!”芷儿谨慎地措词。她说话常常是那种方式。一面谨慎地选词,一面慢慢地说。“真的很深。不过,没有人知道它的位置。但它一定是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。” 说罢,她微笑地看着我,一副认真的表倩。 “那不是太危险了?”我说道。“在某个地方有一口深井,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。万一掉进去不就完了?” “是呀!咻——砰!然后一切结束!” “会不会真有这种事呀?” “常有啊!大约每两年或三年就会发生一次呢!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,怎么找都找不到。所以这一带的人就说了,说是掉进那口深井去的。” “这似乎不算是一种好死法咧!”我说。 “很惨哩!”她说道,一边用手拂去黏在衣上的草屑。“如果说就这么摔断脖子死了也就算了,万一掉到小魔渊里,那可就糟了。没有人会找到你,【无面魔】、【魔蚓】、【骨蛇】在一旁蠕动着,从前不幸死在那儿的人的骨头零星散布,四周阴阴湿湿地。只有小小的一道光圈仿佛冬月一般浮在头顶上。你就得孤单地等待被转化成没有灵魂的奴仆!” “光是想就让人汗毛直竖哩!”我说。“应该要找到它的位置,然后告诉大周书院才对!” “可是谁也没法找呀!所以呀!不能走得太远唷!” “不会的。”芷儿从口袋里伸出左手,握住我的。“不过你没关系。你不必担心啦。就算在黑夜里到这儿来走一遭,你也绝对不会掉进井里的。所以说,我只要紧跟着你,就不会掉下去了。” “那还不简单?你就一直跟着我好了!”我说。 “嗯——你是真心的?” “当然是真心的罗!” 芷儿忽地停下脚步,我也跟着停了。她将两只手搭在我肩上,从正面凝望着我的眼睛。在她的明眸深处,一洼浓黑的液体聚成一种奇妙的图形。这么一对美丽的眸子盯了我好久好久。然后她踮起脚,轻轻地将她的脸颊贴上我的。这动作棒透了,暖得教人感到胸口一阵紧缩。 “谢谢!”她哀切地边微笑边说道。“不过,那是不可能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不能那么做!那样太过份了。那是——错的,对你对我都是。”久久,她才接着说道。 “怎么个错法?”我用平静的声音问道。 “因为没有谁能够永远保护另一个人呀!那是不可能的。听着,假设说我和你结了婚好了!你会去楚秦小店吧?那你去的时候谁来保护我呢?你看这公平吗?即使我跟着你去了白山,这深井万一出现在白山呢?而且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觉得腻了。我的人生到底在干啥呀?当这女人的秤砣吗?到时候你一定会这么自问的。” “总不会腻一辈子吧?”我将手贴在她的背上说道。“总会告一段落吧?等到告一段落,我们都得要重新考虑,今后该怎么做。到那个时候说不定还是你反过来帮我呢!我们需要随时盯着收支清算单过活吗?放松自已吧!放松自己,你会舒坦些的。” “你为什么这么说?”芷儿的声音听来既可怕又冷漠,我直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。“听着,如果我现在放松自己,我会整个垮掉,然后随风散去。你难道不能理解吗?” 我默不吭声。 “对不起!”芷儿说道,然后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,摇了摇头。“我并不想伤害你,别在意我说的。真的抱歉!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而已。” “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还不算真正地了解你吧!”我说。“我不像我们齐掌门那么会体察人心,想了解某些事物都得要花时间才行。不过只要有时间,我就可以好好地了解你,我可以比谁都了解你。” 我们伫立在那里,倾耳聆听这一片宁谧。我用鞋尖去踢蝉的残骸和松枝,从树隙间仰望天空。芷儿则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。 “喂!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两件事?” “三件都可以!” 芷儿笑着摇头。“两件就可以了。两件就够了!第一件,我希望你明白,我非常感激你能够到这儿来和我碰面。我非常高与,算是——得救了。也许你看不出来,但这是事实。” “我还会再来呀!”我说。“那另外一件事呢?” “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。永远记得我这个人,我曾经在你身边。” “我当然会永远记得。”我答道。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前头去。透过树梢射进来的秋日阳光,在她的肩头上熠熠跳跃着。我又听到了铁风鸥的鸣叫,似乎比刚才更近了。芷儿爬上一处如小丘般的坡,走出松林,然后快步跑下坡去。我跟在她身后约两、三步的距离。 “到这儿来啦!那口井说不定就在那边哟!”我在她背后喊。赵芷于是站住脚,一面笑一面轻轻地抓住我的手腕。我们便并肩走完剩下的路。 “你真的会永远记得我?”她轻声问道。 “永远记得,”我说道。“我怎么忘得了?” “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,永远记得我这个人。” 想到这儿,我就觉得非常难过。因为她从来不曾爱过我。
第二章 很久以前,我曾在门内的店铺里住过。当时我才刚来铁风群岛而已。南宫庶务掌门担心我一来在铁风人生地不熟,二来又是头一次来外海,所以帮我找了这个位置。齐掌门和南宫庶务掌门都觉得,即使是一个中年筑基,在外也应小心才是。当然,钱也是个因素。住自家房子的花费要比找赵恶廉产业便宜得多了,因为你只要准备好棉被,其他的就都不必买了。如果可能,我自然希望一个人租个房,过得舒服自在一些,不过,一想到赵恶廉的人品和本地风气,我就不好开口了。何况,只是戴罪之身而已,并不需要太讲究。
我是在第二年春天认识赵芷的。那年她刚刚筑基,是赵恶廉的亲族,也算是铁风贵族了。我有个感情不错的铁风岛本地朋友叫穆鹿的(与其说感情不错,还不如说是唯一的本地好友,人在铁风处处提防,很难交朋友),赵芷正是他的女朋友。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公开,但并不会成天腻在一块儿。两人时常互相到对方家中作客。赵恶廉为人小气,旁人不近,这穆鹿倒能入他眼。穆鹿有时候帮我介绍些本地生意,我也就跟去当他俩的第三者。赵芷有时会带她同族的女修来,穆鹿就开着他华丽的御风梭带我们到处游玩,有时开出去很远很远,就连穆鹿也感到疲惫,我也不得不学着驾驶,以便能安全的回来。不过,老实说,赵芷带来的女修的确漂亮,条件显然是在我之上。我却始终觉得御兽门的女子不适合我,她们谈起话来太开放了些。我一点也弄不懂她那可爱的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。当然,赵芷的性格和任何御兽门人都大大不同。
因此,穆鹿不再要我参加“四人约会”,以后就只有我、穆鹿、赵芷三个人一块儿出去玩,或是聊天什么的。说起来是有点畸形,但结果证明这才是最愉快、最完美的安排。一旦有第四个人加入,气氛就立刻变得很僵。不过,他绝不是那种社交人物。在铁风群岛,他只和我一个人熟。他名义上是个执事,却只负责为赵恶廉在外面采购【重土】这一桩事,和其他人没什么来往。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像他这么一个脑筋好、口才好的年轻筑基,不往外头那一片广大的世界发挥他的能力。
在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,穆鹿便邀我一起去下棋。我两人于是晃呀晃的走进一家棋馆玩了四局。第一局我赢得相当轻松,他便突然认真了起来,赢了其余三局。奇的是,他居然一句玩笑话也不说。结束之后,我们各喝了一杯酒。
就在当天晚上,穆鹿死在家中,他将把自己绑到飞梭的阵盘上,再驱动飞梭阵盘空转来抽取自己的灵力。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久时间他才死去。没有遗书,也想不出他的动机。由于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,赵恶廉还派人问我话。我对问话的赵家筑基说,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,他和平日没什么不同。赵恶廉见问不出什么,讹了我一笔灵石便让我回来了。
穆鹿的死使我意识到死不是生的对立,而是它的一部分。他死后十个月之间,我发现我很难在周遭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。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该做的,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。
重逢的分割线*
我再次见到赵芷已经是一年以后了。这一年来,她瘦得很厉害。但尽管如此,却不会有骨感或不健康的印象。她的瘦看来极其自然、沉着。仿佛是悄然隐身到一个狭小的空间,身子就这么自然地瘦下去的。而且,赵芷也比从前我所记忆的漂亮了许多。就这些我一直想告诉她,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才好,结果什么也没说。
我和她是在一艘飞梭偶然遇上的。她正打算一个人去看临近岛屿散心,而我则正在去往一个【风磨铁矿】的途中。两个人都没有要事在身,她便邀我一块儿下岛,我们于是下了飞梭。之后才知道是黑铁岛,如此而已。走出飞梭站,她也不说往哪儿去,只自顾白地划着快步。没奈何,我只得跟在她后头。然而,赵芷愈走愈不像是散步。她在恶廉桥往右拐,出水渠边,然后穿过不锈塔的广场,再爬上磁石口的坡道,到达渔港,最后又御剑飞往临近的九丈沙。这一段路并不算短。到了九丈沙时,正是日落时分。这是个晴朗的春日黄昏。
“这是哪儿?”赵芷仿佛大梦初醒般问道。
“九丈沙。”我说。“你不知道吗?我们绕了一大圈呢!”
“为什么走到这儿来呢?”
“那得问你呀!我只是跟来的。”
九丈沙不大,我们走进附近一家酒馆,随便叫点东西吃。赵芷点了生鱼片,我口干舌燥的,只喝了些酒。
“真抱歉!黏了你一天。”
“但我很高兴能和你说说话呀!我们从没有过单单两个人聊天的机会哩!”我说道。其实我们根本没聊什么。
“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太打扰你我们能不能再碰面?当然,我知道我没有理由作这种要求。”
“理由?”我惊道。“没有理由是什么意思?”
她倏地红了脸。也许是我吃惊得过头了。
“我说不上来啦!”赵芷急欲辩解。她把袖子卷到臂上,跟着又放下来。夕阳将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黄,煞是好看。
“没关系!”我说。“我想我能了解你的意思。不过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呢!”
“就是说不上来。”赵芷说道。“最近我老是这样哩!每当想要表达些什么,脑里就尽浮现出些相反的字眼来。然后呢,越想把它纠正过来,脑袋里就越是混乱。这么一来,反而忘了自己最初的意思了。仿佛自己的头脑被一个银色的锁链禁锢着,灵魂却被抽了出来,和【御兽门】万年来的兽类残魂混合,混合物再被千仞【重土】压得扁实,如此往复,喘不过气。偶尔轻松一下,我不知道那还是不是我的灵魂。”
赵芷抬起头,凝视着我的眼。
“你懂吗?”
“我想谁都会有那种感觉吧!”我说。“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,无法正确地表达时就开始急了。”
听我这么说,赵芷似乎有些失望。“跟那个不一样!”赵芷说道。但并没有再作说明。
第三章 重逢之后的几天,赵芷果然打了传讯过来。隔天我们便又约会了。应该可以说是约会吧?我想不出其他更适当的字眼。
和上回一样,我们在街上踱步,偶尔随意走进一家店,之后又继续踱步,等到吃过晚饭后便互道再见。她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但她似乎并不很在乎,我也就不怎么留意去听话、回话了。我们绝口不提过去。我们只不停地踱着步。幸亏铁风群岛还不算小,不管怎么走总是没有尽头。
我们几乎每旬都碰面,每旬都这么踱着。她走在前头,我紧跟在后面。赵芷总是别住右边的头发,露出右耳。由于当时我始终是盯着她的背影走路,所以唯独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。腼腆时,赵芷常会拿手帕揩嘴。当她想说话时,她也会拿手帕揩嘴。看着看着,我渐渐对赵芷有了好感。
当时她大道前途并不像我已经断绝,正在一个岛屿的洞府修行,这个岛规模虽小,却整然有序。在她的洞府附近,有一溪清流,我们时常在那儿散步。赵芷偶尔也会请我到她洞府打坐、看典籍,虽说是孤男寡女的,但她似乎并不在意。洞府里的摆设相当清爽,没有丝毫赘物。她的日子过得十分简单,仿佛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来往。这种生活态度和一年前的她简直差得太远了。记忆中,她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,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大群朋友。看过她的房间之后,我知道她想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。
“我选这个洞府,是因为在这里绝不会碰上从前的朋友。”赵芷笑着说。“所以才选的。你懂吗?”
而我和赵芷间的关系也渐渐地有了进步。我们彼此越来越能适应对方。当夏天结束,赵芷便自然而然地、仿佛理所当然似的开始和我并肩走路了。我想赵芷大概已经把我看作她的朋友了。能和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走在一块儿,也让人觉得怪舒服的。碰面时,我们便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逛。上坡、过河、穿过废铁矿、四处闲逛。随想随走,没有任何目的地。只是不停地踱步。下雨便撑着伞走。
秋天一到,宿舍的院子里满地尽是榉木的落叶。铁风的榉木落叶边缘闪着铁色的寒芒,穿上毛衣漫步其上,还真有些换季的味道。
那时候我们究竟都聊了些什么,我已经记不清楚了。想来大概没谈过什么要紧的话罢!但一如以往,我们绝口不提过去。我们几乎完全不提穆鹿这个名字。我们的话仍旧不多,两人也习惯了在洞府中相对无语。
只有一回,赵芷曾问过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子。我便对她说了从前女孩的事。我告诉她,对方是个好女孩,现在也时常会想起她,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曾动过情,受雇楚秦后就没再见面了。我说自己心中仿佛有个硬壳,极少有人能打破它、闯进来,所以也无法顺顺当当地谈恋爱。
“你从来不曾爱过人吗?”赵芷问道。
“是呀!”我答道。
她便只问到这儿为止。
一到旬假日的前一天晚上,我便坐在楚秦小店椅子上等赵芷的传讯。店里伙计几乎全到柜面上去了,内厅里比平日鲜有人走动,显得冷冷清清。我总是一边盯着飘浮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闪闪发光的光粒子,一边努力试着探索自己。我究竟在追求些什么?而人们究竟希望我给他们什么?但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答案。我对着飘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,却什么也碰不到。
我经常看书,但不是那种看了很多书的蛀书虫,我只是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书多看几遍而已。当时我喜欢齐云典籍、本门姚青的书,可是在店里,我却不曾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。他们喜欢看的是白晓生早年的作品。和他们既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,我便只得一个人默默地看我的书了。我反覆地看,有时便闭上眼睛,嗅嗅书的香气。只要嗅到香气,碰到书,我就觉得自己非常幸福。
入冬之后,店里生意虽不很好,但工作却轻松。过年时,我和赵芷互送了礼物。那个冬天赵芷没有回赵家的府宅。我因为南宫掌门免除我的述职任务,结果便也一直待在铁风。过年时,店都没开,我就到她的洞府。我们喝点去年的青茶,又做了一些简单的煮年糕。
第二年春天,赵芷生日。那一夜,我和她发生了关系。我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。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,我也仍旧不知道,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吧!然而当时我除了这么做以外,别无他法。她相当激动,也很混乱,她渴望我的慰藉。一切结束的时候,窗外下个不停的雨。
到了早上,赵芷背向着我睡。或许她根本就还醒着也不一定。但不管是醒是睡,她一句话也不吭,那身子冻僵了似的硬梆梆地。我对她说了几次话,她一概不应,身子也一动不动。我看着她好一会儿,这才起身。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。衬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湿。凑上前去,还嗅得出她的味道。我在桌上留下字条,说等她平静下来之后,再作细谈,还祝她生日快乐。我再一次远眺她的肩,之后便走出屋子,将门轻轻带上。
过了几天,赵芷始终不曾打传讯来。我便到洞府去找她。但却不见她人,原来挂在洞府门口的名牌被拿掉了。问过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。至于搬到哪儿去,他并不清楚。
回到店里,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,寄到她赵家府宅去。我想,不管她搬到哪儿去,这封信应该都能转到她手上才是。
然而始终没有回音。
到了六月,我又给赵芷写了一封长信。仍是寄到她家里去。内容大致同前。在文末,我加了一段话,我说我等她的回音等得好苦,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伤害到她了。当我把信投出时,我觉得自己心中的空洞仿佛又扩大了。
六月里头有两回,我到铁风岛去找御兽门的女修睡觉。在铁风群岛这种事都很容易得手。其中一个女孩在我脱去她的衣服时拼命地抗拒,可是当我嫌麻烦,不去脱她,一个人在床上看起书来时,她却又自动靠过来。另一个女修则是在完事儿之后便紧跟着我,想知道一切有关我的事。我敷衍两句就睡了。一醒过来,她便不断地问我,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啦、你几岁登仙啦、你是几月生的啦、白山女孩开放不开放啦、你吃过青蛙没有啦等等。我的头跟着痛了起来,因此我便告诉她我工作的时间到了。然后我们就分手了。一个人静下来后,我突然觉得烦躁不堪,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。我后悔自己做了这种事,但当时却又不能不这么做。
七月初,赵芷寄来了一封信。短短的一封信。
“久久才回信,还请原谅。但也请你理解,我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笔来的。而且这封信也已经重写十次了。提笔写信对我来说,是件相当痛苦的事。在此先从结论说起吧。我决定要先停止修行一年再说。说是说『先』,但我想我大概不会回去了。你或许会觉得很突然,其实我已经考虑很久了。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,但始终说不出口。我害怕说出来。有许多事,请你不要在意。不管发生了什么,或不曾发生什么,反正都已成了定局。我只是想告诉你,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责。这一年多以来添了你许多麻烦。我想,也该告一段落了。我回家后赵恶廉师叔告诉我,在铁风的岛山中有一所疗养院很适合我去,我大概会去住一段时间。它并不是正式的医馆,只是供人自由疗养的设施而已。有机会的话,我会再向你解释得清楚些。但现在我没办法。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和外界隔绝而安静的地方,可以好好地休养。这一年来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,我非常感谢。这话请你一定要相信。你并没有伤害我。我是自己伤害自己的。我真的这么觉得。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要见你。并非不想见你,只是还没有准备好。你还是尽快回白山吧,我觉得那边很好。我一旦准备好,我会立刻写信给你。到那时候,我们就可以更进一步地认识对方了。正如你所说的,我们彼此应该作更进一步的认识才好。再会。”
我把信反覆地看了几百遍。愈看便愈觉得难过,就像从前赵芷凝视我一样的难过。我既无处发这种郁闷,也无计收拾。如同吹过身边的风一般,既没有轮廓也没有重量。我甚至无法将它留在自己身上。风景就从我眼前缓缓地走过。我听不见它们说的话。
一天傍晚,店里的伙计给我带来萤火虫。铁风群岛是没有这个东西的,是从海东城运来这里,装在琉璃罐里,里头还放了一点水和水草,盖子上也挖了几个小洞好透气。一个旬日假期的夜晚,店里一片空寂,我拎着装有萤火虫的罐子上屋顶。屋顶上一只人影儿也没有。我在这里坐下。萤火虫在罐子里微微地发亮。可是那亮光着实太弱、颜色也着实太淡。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,已经是许久以前了,但记忆中的萤火虫,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这更为鲜明。我一直以为萤火虫就应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鲜烈的亮光才对。也许这只萤火虫就快死了。我握住罐子口轻轻地摇了几次。虫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。但也只作势飞了一下。而那亮光依旧模糊。闭上眼睛,我暂时将自己委身于记忆中的黑夜。一张开眼睛,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。
我打开罐盖,抓出萤火虫,将它放了出来。我等了又等。许久许久,萤火虫才又飞了起来。好似想起什么一般,它忽地振翅飞起,只一瞬间它已经飞进黑暗中了。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时光统统要回来一样,眼见那道光化入风中,这才向东飞去。
萤火虫消失之后,那道光的轨迹依旧在我心中滞留不去。闭上眼睛。那抹淡淡的光仿佛无处可归的游魂似的,在浓暗中不停地徘徊。
黑暗中,我几次伸出手去。但却什么也碰不到。那抹小小的光线在我指尖就快碰着的地方。
第四章
九月,楚秦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大,货物拥挤不堪。我也有了些积蓄,便决定搬出来住了。买来的房间墙壁上挂着《御兽英雄画传》,但不久之后我便将它撤下,换上《齐休打虎》画轴。房间是愈来愈有我的风格了。后来我一到夜里,就出去边喝酒边听曲。独居的日子也着实不坏。
九月十一日晚上。我照常去一个小小酒店,那里和嘈杂的大街有一段距离,价格也高于一般的修真酒店,但气氛幽静,酒菜也相当可口。当我独自坐在窗边的座位进餐时,有四个炼气走了进来。两男两女。他们在靠近入口处坐下,望着菜单,商量了好一阵子,最后才由一个人汇整,转告店家。
这时候,我发现有个女修常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看。这女孩一头短发,穿着一套白色的紧身迷你皮裙。我因为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她,便自顾自地吃着,但随即她却站起身走向我。然后便一手支在桌子上,喊我的名字。
“你姓柳吧?”
我抬起头,再一次端详她的脸,但不管怎么看,就是不觉得眼熟。她如此明艳动人,倘若见过,按理说是会认得才对。再说铁风群岛里喊得出我名字的人也并不多。
“我能不能坐一下,还是待会儿有人会来?”
我虽有些不解,但仍然摇头示意。“没有人来。请坐吧!”
于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,在我的对面坐下,直盯着我,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我的盘子。
“看起来很好吃嘛!”
“好吃呀!这是猪鱼肉卷和黑河豆腐。”
“嗯!”她说。“下次我也要点这个。今天已经点了别的了。”
“你点了什么?”
“铁荞面。”
“铁荞面也不错。”我说。“对了,我是不是曾在哪儿见过你呀?我倒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呢!”
“反五行剑。”她简洁地答道。
我盯着她的脸。我这才想起来。原来是我之前去提取反五行剑的时候她总在那里。只是发型全变了个样,一下子认不出来。
“之前你的头发还在这儿嘛!”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两掌的地方。
“是呀!可是夏天就剪了。很凉快唷!现在这个样子。”她说道。跟着便动手去抚弄头发。又冲着我直笑。
“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。”我说。这并不是假话。我记得她留长头发时,看起来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漂亮女孩。但我眼前的她却像是迎接春天到来的初生之犊一样,从体内洋溢出一股鲜活的生命力。那对眸子仿佛是个独立的个体似的滴溜溜地转来转去,时而笑,时而怒,时而悲伤,时而灰黯。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见过如此生动的表情了,我忘神地凝视着她的脸。
“你真的这么觉得?”
边吃豆腐,我边点头。
“喂!你该不会撒谎吧?”
“可能的话,我尽量想做个老实人。”我说。
“哦!”她说。
我将剩下的肉卷吃下去。她兴味十足地看着我吃。
“你不回去坐不要紧吗?”我指着她那三个朋友说道。
“不要紧呀!等菜来了我再回去。没什么事嘛!倒是我在这儿会不会打扰你吃饭啊?”
“怎么会?我已经吃完啦!”我说。见她没什么回自己座位的意思。我便又点了茶。
“你喜欢孤独吗?”她托着腮说道。“喜欢一个人吃饭,来拿剑的时候一个人站得远远的?”
“没有人喜欢孤独。只是不想勉强交朋友。要真那么做的话,恐怕只会失望而已。”我说。
“『没有人喜欢孤独。只是不愿失望。』”她喃喃说道。“你将来如果写自传,这种台词就可以派得上用场了。”
“谢谢!”我说道。
“你喜欢红色吗?”
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因为你总穿着一件红袍呀!所以找才问你喜不喜欢红色的嘛!”
“谈不上特别喜欢。什么颜色都好。只不过我们楚秦尚红。”
“『谈不上特别喜欢。什么颜色都好。』”她又重复了一次。“我好喜欢你讲话的方式。好像在替墙壁涂上很漂亮的漆一样。从前有没有人这么说过你?”
我说没有。
“我叫绿鸢。”
她点的菜已经送来了,穿着黑袍的男孩叫道:“喂!绿鸢!吃饭罗!”
她对着那边举起手来表示知道了。
“喂!你后天会不会来这里?”
“会呀!”
“那你酉时到这儿来好吗?我问你些反五行剑的事情,顺便请你吃饭。该不会和别人一块儿吃饭就消化不良吧?”
“怎么会?”我说。
那边又叫着:“喂!阿绿!不快点来吃会冷掉唷!”
“喂!你从以前讲话就是这种方式吗?”绿鸢对那声音置若罔闻。
“我想是吧!没特别去注意。”我答道。这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讲话的方式与众不同。
沉思了一会,她笑着站起来,回自己的座位去。后来当我经过他们那张桌子时,绿鸢向我招了招手,其余三个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。
到了第三天酉时绿鸢没出现。
过了一旬,我去取剑的时候依然不见绿鸢的人影。我迅速地环视锻造店铺一周,确定她没来以后,便在坐下,赶在清点完毕之前给赵芷写信。我写了些回白山述职的事。写我走过的路、经过的城镇、邂逅的人们。我告诉她,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。自从不能相见之后,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需要她。我说“目前还不能回白山。尽管外海小店的工作极其无聊,但我仍旧秉着自我训练的心情照常努力。自从你走了,我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兴味索然。我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,再慢慢地谈。可能的话,我想到你现在住的疗养院去找你,能和你聚在一块越久越好。但不知是否可能?能够的话,我更希望能像从前一样,两个人并肩散步。这么说也许太麻烦你了,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给我,不论是多短的信都好。”
过了几刻钟,绿鸢走了进来。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麻布袍。她向店掌柜微微一笑,表示歉意。之后,从掌柜那里拿来账册给我对账。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,上头写着:“前次真对不起,你生气了吗?”
当一切事情办完已经快黄昏了。
“我们走吧!”绿鸢说道。
我点点头,让伙计自己回去。我和绿鸢两人便一同走出锻造铺。
“我要带你去一家饭馆,虽然有点远,可能要花一点时间,要不要紧?”
“好哇!反正晚上没事!”
绿鸢于是领着我搭上一只飞鳐,直驱黑铁岛。饭馆位于黑铁岛靠里侧的地方,是一家小店。我们坐下后,还来不及开口聊些什么,用朱红漆杯装着的当日热汤就送过来了。这家店的确值得专程大老远坐驼鳐来吃。
“蛮好吃的!”
“是呀!而且又很便宜。刚登仙的时候,我常到这儿来吃饭哩!对了,我登仙的地方就在这附近。很多筑基的人就不吃饭了,生活多无聊。”
绿鸢的眼睛看起来比前些天困多了。她一会儿抚弄左手腕上的一只细细的银手环,一会儿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。
“困了?”我说。
“有点儿。昨晚没睡饱。忙这个忙那个的,不过不要紧,别在意。”她说。
“前几天真不好意思,因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办,而且是当天一早才发生的,我也无可奈何。本来是传讯给你的,可是又把你们的店名给忘了,也不知道你家地址。你等了很久吧?”
“没关系啦!我反正闲得很。”
“这么闲呀?”
“闲到可以分给你一些时间,让你好好地睡一觉哩!”
绿鸢托着腮,一边盯着我,一边笑了起来。“你真的很亲切呢!”
“不是亲切,只是很闲而已,”我说道。“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呀?”
她抚弄手环。“医馆的事情,常发生的。唉!下次再详细告诉你好了,今天我不想说。对不起啦!”
“没关系。我其实不该多问的。”
“哦!没这回事。只是我现在有点累,就像淋了雨生锈的铁风猴子一样。”
“回家睡觉好了!”我建议她。
“我还不想睡。我们去散步吧!”绿鸢说道。
绿鸢将我领到她之前租住修炼过的洞府去。步行并不算远。
从黑铁岛飞梭站走过时,我忽然忆起了和赵芷的那一段漫无目的地踱步的日子。说起来,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。我突然觉得,倘若五月那天我没有在飞梭上遇见赵芷的话,我的人生将会大大地不同吧!然而旋即,我又觉得就算不曾遇见她,结果大概也一样吧!我们那时大概是注定要遇见的,即使不在那儿遇见,也会在别的地方!没有什么理由,我就是这么觉得。
我和绿鸢在亭子的石凳坐下,远眺她过去的洞府。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,灵气相当充沛,四周是高大的松柏,在夕阳下显的迷蒙。
“我其实并不想租住这里的。”绿鸢轻轻地摇头说道。“当初我是想当个普通散修或者仅仅入个小宗门,可以轻松愉快地渡过青春年华。可是我父母都是筑基散修,为了面子,就要我租这儿。你知道的,只要你幼年修真成绩好的话,就会有这种事了。别人会说,这小孩很有修真资质,该找个好地方修炼。所以找来了。修炼了十六年,我居然还是不喜欢这儿。每天尽想着要早点离开呢!”
“你讨厌他的什么地方呀?”
“你喜欢你的门派吗?”
“不喜欢也不讨厌呀!我倒霉犯了事被发配来这里的,不算门派正式成员。可我也不记恨门派,虽然捅篓子,可门派给我的差事说明其实还是信任我,来这里以后门里对我功过分明,没有歧视。你呢?”
“我呀,”绿鸢说。“这里全收些优秀的女炼气!收了将近一千个家世好成绩又好的女炼气士。总之,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女儿。没有钱怎么受得了?偶而又要捐灵石,一起旅行时又要住三阶的高级客栈,反正很多啦!你知道吗?和我同一年的一百六十个修士人当中,散修出身的就只有我哩!她们都是像赵家那种金丹宗门出身,够吓人了吧?曾有一个女孩是筑基宗门,我曾试着和她做朋友,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。她对我说虽然她家是远了一点,但还是请我去他们山门玩,我就真的去了。哇塞!吓了一大跳呢!你知道吗?光是绕她家山门大阵的运转费用比我们铺子一年的收成还多!里面大得不得了,她还有只筑基仙鹤做宠物!原来她家是元婴后辈分封到这里的,还在三代保护之内呢。”
“你说的种种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眼前。”
“嗯!就是嘛!我父母算是散修里面生意不错的。是足够养活一家四口修士的了。既不曾举债,也送两个女儿租住高级洞府。可是就只有这样!除此之外,我们再没有余力做别的事。所以说,根本就不该让我去那里嘛!真是自找麻烦。这种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。你家里很有钱吗?”
“我家?我父母是炼气散修。既不算什么有钱人,也不算太穷。不过幸好家里也只有我这么一个登仙的,那时还不成问题。记得是很普通的家庭,出门能坐坐飞梭,不至于御剑飞几天。”
“哦!”绿鸢说。“我一直以为你没有灵石的烦恼呢!看起来不像。”
“我是从来也没有烦过呀!只是不算顶有钱而已,现在也不过和大多数外雇的小店执事一样。”
“我之前的同年绝大部分都是有钱人!”一面将两手摊在膝上,她一面说道。“问题在这里。”
“从此之后就没法再适应另一种生活了。”
“喂!你知道当个有钱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?”
“不知道!”
“就是你可以说我没钱三个字。比如说我邀别人一起去干嘛的,她可以说:“不行!我现在兜里没灵石。”换作是我的话,我可不能这么说了。因为如果我说:『我现在没灵石。』那就是真的没,很惨吧?这道理就好比一个美人说:『我今天很难看,不想出门。』一样,如果你是个丑八怪,说这话一定会被嘲笑的。我当时过的就是这种日子。到去年为止,整整十六年。”
“以后你就会忘了。”我说。
“忘得愈快愈好!自从找了锻造铺子工作,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呢!顺便还兼兼职,很有乐趣。”
她咧嘴笑了一笑,又用手去撩她的短发。
“你在兼什么职呀?”
“写地图的解说。你知道的,很多人买地图的时候不是会顺便买一本风物志吗?上头有城市啦、人口啦、风景什么的,还有比如说这儿有秘境啦、有这种传说啦、开这种灵花啦、有这种灵鸟之类的。我业余就是写这些东西,这真的很简单,一下子就好了。只要到书斋花上一天的时间查资料,便足够写一本了。你只要抓住一点诀窍,做起来就不难。”
“什么样的诀窍?”
“也就是说,你只要添加一些别人没写过的东西就可以了。这么一来,出书的人便会觉得你会写文章。他们会对你非常佩服,把工作全交给你!你不必做得太好,一点点就行了。加油添醋的话都会很喜欢的,这不是又有气氛又有雅趣吗?一我写那些稿子还赚了不少钱咧!”
“可是这种资料好找吗?”
“嗯……”绿鸢微微倾着头。“只要想找就找得到。真找不到的话就酌情创作一下嘛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我佩服之至。
绿鸢也想听听我的事,我便把黑市买炉鼎、初来时被铁风群岛的修士强买强卖之类的故事说给她听。绿鸢听过之后大笑不止!她觉得很有意思,说是无论如何要到楚秦小店去看看。我告诉她,看过就没意思了。
“对了,这个旬假日你有空吗?有没有约会呀?”
“每个旬假日我都有空啊!不过晚上有时要到店里看看就是了。”
“要不要到我家来玩?喂!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吃午饭呀?我烧给你吃。”
“不胜感激!”我说。
绿鸢拿出一小片纸,仔细地在上头画了到她家的地图。跟着伸出手指,在她家的位置上用灵力点了一个鸢鸟的暗记。
“很容易找的,午时点左右到好吗?我会先烧好饭等你。”
道过谢后,我将地图放进储物袋里。然后告诉她,我该回去了。绿鸢则要搭飞梭,说是还要去个地方。
旬假日早上,一对对蜻蜓在院子里飞来飞去,附近的小孩子拿着捕虫网到处追着跑。这是个无风的日子,我穿上十分平整的袍子,走出住处。门口四、五个小孩子扔石子玩。我在一家花店买了一束水仙花。水仙花也是齐云那边才有,铁风这边植物种类可怜。
按照绿鸢画的地图,走到一条并不顶热闹的街上。街道两旁的商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,建物老旧不堪,里头也不甚明亮。有的甚至连招牌上的字都已锈迹斑斑模糊难辨。因为每一幢建都有增建和补修的痕迹。但这样一来,反而此纯粹的老房子还要来得脏乱。在这条大街上走了好一会儿,才看到绿鸢家的铺子。这是极其普通的坊市中一家极其普通的二层阁楼小店,售卖各种修真杂物。格局和楚秦小店迥然不同,但立在店门口我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因为不管走到哪儿,你都看得到这种店。
店门紧闭,虽然还有一刻钟钟才到午时,但我不想捧着水仙花在街上乱逛打发时间,所以就传讯进去,然后略略后退二、三步,等候应门。上头有人喀啦喀啦地支开了窗子。抬头一看,原来是绿鸢从窗口探出头来,对着我招手。
“打开门进来呀!”她叫道。
“我来早了,没关系吗?”我也回叫。
“有什么关系?上来吧!我现在走不开。”跟着又喀啦喀啦地关上窗子。
店内一片漆黑,好不容易走到里侧,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右手边的陡梯,到了二楼。二楼比一楼明亮得多,我这才松了口气。
“喂!这儿啦!”绿鸢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了过来。从楼梯一上来,右手边就是餐厅,厨房则在里侧。屋子虽很老旧,但厨房似乎是最近才改建的,柜、灶、砧板都相当新。绿鸢就在那儿准备午饭。锅子里正呼噜呼噜地煮着东西,此外还有烤鱼的味道。
“桌上有酒,你就坐那儿喝嘛!”绿鸢飞快地看我一眼,跟着说道。我便拿出酒,坐在桌旁喝了起来。桌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便条纸。便条纸上写着一些买过东西的计算数字。
“大概再过一刻钟就好了,你就在那儿等着好吗?可以等吗?”
“当然可以罗!”我说。
“饿一点也好。量蛮多的。”
我一面啜着酒,一面盯着正在专心烧饭的绿鸢的背影。她的动作十分灵活,在一段时间内居然同时进行四道做菜手续。一会儿尝尝汤的味道,一会儿在砧板上切东西;这才刚从柜里拿出东西装在漆盘里,却又洗起用过的锅子来了。从背后看来,她的这些缭乱动作让人联想起齐妆师叔的剑术。才刚装过那边的盏,便又叩击这边的木板,跟着又敲起什么骨头来了。每个动作都相当漂亮、灵活、有整体感。我一面看着,一面暗自佩服。
“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?”我出声道。
“没关系,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做了。”说罢,她对我微微一笑。她今天穿着一条青裙。从背后看来,她的腰细得令人吃惊。亮光从厨房的水缸上方的窗口流进来,使得身子的轮廓更添上一层朦胧。
“我自己就从不曾做过像这样的一顿大餐哩!”我说。
“这算什么大餐嘛!”绿鸢背对着我说。“我昨天太忙,没时间去买菜,只就着有的东西凑着做而已。所以呀,你千万别客气。真的!而且我们家喜欢请客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欢请客。喜欢得要命哩!倒不是说我们家的人与众不同,特别的亲切;也不是想藉此赢得大家的好评,反正只要有客人来,就一定非请不可。不知道是幸或不幸,全家人刚巧都是这种个性。像我父亲自己几乎是滴酒不沾,可是我们家里放了好多酒,你知道为什么吗?就是为了请客嘛!所以酒尽管喝好了,别客气!”
“谢谢!”我说。
这时,我突然想起放在楼下的水仙花。记得刚才脱鞋的时候就顺手搁在一旁了。我于是又下楼将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来。绿鸢从碗柜中拿出一个瘦长的青瓷瓶,把水仙花放进去。
“我最喜欢水仙花了。”绿鸢说道。“我还会唱『水仙』呢!你听过吗?『水仙』?”
“听过呀!”
“从前洞府修行时唱过的。”
说着,她便一面哼着“水仙”,一面把菜倒进盘子里去。
绿鸢的菜远比我想像的要丰盛得多了。醋蒸石鲫鱼、两吃铁风虾、一个脱骨鸡、一个自家做的干腊肠、再加上煮茄子、紫菜鸥蛋汤、玉蕈饭,饭上头还遍撒了芝麻和黄萝卜干。
完全是齐云式的清淡口味。
“真好吃!”我佩服极了。
“你是齐云出身,应该蛮喜欢清淡的口味吧?”
“为了我才特别做的呀?”
“才不呢!再怎么样,我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呀!是因为我们一直吃的就是这种口味啦!”
“你父亲或母亲是齐云人吗?”
“不是,我们家族里没有一个齐云人。都是海东、铁风和白塔一带的。”
“你这么说我就不懂了。”我说。“那你怎么会做这么有模有样又正统的齐云菜呢?有人教你的?”
“唉!说来话长罗!”她咬了口鱼。跟着说道:“我母亲非常厌恶做家事,凡是叫家事的,她一概不做,也几乎不烧饭吃。而且我们又是做生意的,一忙起来就随便吃。从小我就非常不喜欢这样,但不喜欢归不喜欢,我还是无可奈何。我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做菜吃,我一次到稷下办差事,就去把最高级的烹饪书给买了回来,一字不差地完全照着做。包括选砧板、磨刀、选调料等等所有的一切。因为写书的人是齐云那边的人,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齐云菜了。”
“那今天做的这些菜,都是从书上学来的?”我惊道。
“后来我存钱,去吃了几次正统的齐云菜,就把味道给记住了。我的直觉很灵的。尽管没什么逻辑概念。”
“你真的很行呢!无师自通。”
“当时很苦哩!”绿鸢叹道。“因为家里的人对做菜是既不了解也不关心。根本不给灵石买一把好菜刀或是锅子什么的,说是现有的就很不错了。开什么玩笑菜刀还要带品阶嘛!我有什么办法?只好赶紧存灵石买刀、锅了。喂!你相信吗?一个小女孩会拼死命一点一滴地存钱买磨刀石、锅。而我身边的朋友有了钱就可以去买漂亮的衣服什么的。很可怜吧?”
一面喝汤,我一面点头。
“所以当我母亲过世时,我还真松了口气!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她,可是从此以后,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。现在我做菜的道具可说是一应俱全!因为我父亲从不过问家里的支出状况。”
“你母亲什么时候过世的?”
“五年前。”她简短地答道。“外出受到魔物袭击一直没好,吃足了苦头,后来只靠丹药维持生命,但仍旧没死,最后几乎可说是,该怎么说呀,那算是死得很惨吧!她本人痛苦,大家也跟着累得要死,家里也用尽所有的积蓄。又要帮忙照料这个那个的。我也因为照顾她,没能冲击筑基。而且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放下筷子叹了口气。“越说越难过了。怎么会说到这儿来的?”
“从买锅开始说起的吧!”我说。
“喂!醋蒸鱼呀!你可得吃唷!”绿鸢一本正经地说道。
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后,肚子就很撑了。绿鸢吃的没有我多。她说一边做菜,自己也一边跟着饱了起来。吃过饭,她收了碗筷,擦了桌子,又将水仙花捧在手上,端详了好一会儿。
我帮绿鸢洗碗盘。我站在她身旁,用毛巾擦干她洗过的碗盘。
“你们家的人今天都上哪儿去了?”我问道。
“我母亲现在在坟墓里头。两年前死的。”
“刚刚已经听说过了。”
“姐姐出去和未婚夫约会了。”
接着绿鸢就沉默下来,静静地洗盘子,我也静静地擦。
“再来是我父亲啦!”过了一会儿,绿鸢说道。
“对!”
“我父亲去年六月到酆水开辟战争去了,一直都没回来。”
“酆水?”我惊道。“为什么要到酆水去?”
“他想移民到酆水去呀!很可笑吧?认识的一个朋友在酆水开辟,问他要不要去,他就一个人去了。我们拚命劝他不要去,但还是没用。我母亲的死大概对他打击太大,他甚至活得有点意兴阑珊哩!他就是这么爱我母亲。真的唷!”
我无词以对,只张着嘴巴盯着绿鸢。
她摇摇头。“反正呀!我们家尽出些怪人就是了。总会有个地方不对劲。”
当我们正一边聊着酆水的事情,一边喝着饭后的茶,突然从窗外传来了人奔跑、大叫的声音。绿鸢走到靠路的房间,打开窗户向下看,然后对我说:“快跟我一起来!”就跑掉了。我只得跟在她后面,爬上走廊尽头的窄小楼梯,到了屋顶。附近的景观可以一目了然。就在距我们三、四幢房子远的一间房子上面冒起黑烟,看样子是修真物事着火了,没有修士辅助是很难扑灭的。乘着微风,有一股焦臭味飘了过来。
“如果有贵重的东西,就去收拾一下,看来要避一避才好!”我对她说:“虽然现在是逆风,但是风向或许一下子就改变了!我帮你的忙,你快去收拾!”
“我没有贵重的东西呀!”阿绿说。
“总有一些吧!”
“不要紧的啦!我不走!”
“即使烧到这里也不走?”
“唉!”绿鸢叹道。“死了也没关系!”
我看着绿鸢的眼睛,绿鸢也看着我的眼睛。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?有几分是玩笑的呢?我完全不知道。我凝视她半晌,突然觉得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。
“好吧!我知道了。我奉陪!”我说。
“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?”绿鸢闪着眼光说道。
“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,我会跑掉的!想死的话,你一个人死就行了!”
“好冷酷呀!”
“我才吃了你一顿午饭,总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!至少再吃一顿晚饭。”
“嗯,好啊!反正要在这里静观其变,我们来唱歌好了。真要烧到这里来的话!再打算啦!”
“唱歌?”
绿鸢从二楼拿了两个靠垫、一小坛酒和一张琴到屋顶上。我们一边看着弥漫的黑烟、一边喝着酒。她也开始弹琴唱歌。我问绿鸢说,这样做不会招惹邻居反感吗?毕竟这样一边看火灾,一边喝酒、唱歌,不是什么正经合理的行为。
“没关系!我们不必管别人怎么想!”
她一个人唱个痛快。我则啜着酒。人群大声地喊叫着、命令着。孩子以啼哭的叫声喊着妈妈。修士们纷纷腾空而起,施展法术灭火。不久,风向开始不稳定,白色的烟雾在我们的周围乱舞。即使如此,绿鸢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、弹琴、唱歌。唱完了会唱的歌之后,又唱起自己作词作曲的怪歌。她唱累了就把琴放下,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。
火灾终于结束,绿鸢却开始显得没精打采,全身无力地茫然眺望远空。而且几乎不说一句话。
“累了吗?”我问。
“不是累。”她说。“只是很久没放松罢了,放松一下。”
我看着绿鸢的眼睛,绿鸢也看着我的眼睛。我抱着她的肩膀,吻住她的嘴唇。
绿鸢只稍微颤动了一下肩头,立刻又全身无力地闭上眼睛。五秒、六秒,我们就这样唇贴紧唇。初秋的阳光使她的睫毛影子落在脸颊上,可以看见睫毛正微微颤动着。如果不是坐在充满午后阳光的屋顶上,一边喝酒、一边看火灾的话,我就不可能在那天和她接吻吧!我想她也有同样的感受。我们久久地眺望着闪闪生辉的屋顶、烟、和红蜻蜓之类的东西,有了一种温暖而亲密的情怀,所以都在无意识中希望能以某一种方式把它保留下来。我们的吻就是这样的吻。当然就像任何一种亲吻一样,它并非不包含任何危险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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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芷死了,已经不在这个世界--甚至可能更糟糕,她还在这个世界,但是变成了魔渊中的鬼仆。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在睡不着的夜晚,我会想起赵芷的风姿。我不能不想,只要撬开一点空隙,记忆就会一个接一个的跳出来,而我无法阻止它们涌出。我觉得软弱无力,悲哀化成黑暗包围着我,泪水宛如汗水滚滚留下。没奈何,我只能一个人,满头沾满赤黑的铁砂,踏着铁风群岛初秋的海岸不断游浪。一个傍晚,我在废船的阴影里面泪流满面,一个御兽门的年轻练气修士出海归来看到我,和我聊了几句,递给我一枚补气丹药,说:“吃掉,你的脸色难看得很。”我难受的不行,心想横竖是得返回现实世界了。回到小店,发现南宫转发来的一封掌门急信:“齐休谓外海诸店值:即刻关停外海小店,人员物资皆回归白山。毋出三旬。如律令,休手。”
.............. "祝你幸福。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了,只能祝你幸福,让我和赵芷的那一份幸福都给你。"她说,然后转身御剑飞向远处浓烟升起的地方。 我传信给绿鸢,说无论如何都要和她谈一谈,我有满肚子非说不可得话。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。相见她想同她说话,带她回白山一切从头开始。 绿鸢久久默然不语。这时间里,我一直合着双眼,感受着四周浓重的硫磺气息。良久,绿鸢回信道:“你现在在哪里?” 我现在在哪里?我拿着传讯玉简扬起脸,飞快读环视四周。我现在在哪里?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,全然摸不着头脑。这里究竟是哪里?目力所及,无不是魔焰笼罩下惊慌失措的男女。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中央,不断地呼唤着绿鸢。